在拉格朗日點，玩一個尋找宇宙真理的虛擬游戲（三）| 科幻小說

本周一～周五，帶來中篇小說《思想即宇宙》連載。

主人公受邀參與探索任務——玩一款元宇宙游戲《真理》，游戲中每一關只有一個目標：給出一個能夠概括該關卡的詞語。隨著游戲進展，他發現，《真理》的神秘與深刻程度遠超他的想象。真理到底是什么？

(資料圖)

思想即宇宙（一）

思想即宇宙（二）

作者簡介

肖子豪 | 90后，現居廣東，野路子科幻作家，正困于并將長期困于經驗主義寫作窘境。

思想即宇宙（三）

全文約17800字，預計閱讀時間35分鐘

第五章

游戲：《真理》

簡介：生存是一種幸運，進化也是一種幸運。進化是更深刻的生存，是更苛刻的幸運。

類型：闖關、答題、冒險。

運行商&發行商：高級生命

熟悉的開場動畫，熟悉的墜落感，甄正睜開眼后就不敢動彈了，只有眼珠子在左右移動，看上去鬼鬼祟祟。甄正的隊友——曾經搭乘神舟二十五號載人飛船執行行星探測工程任務的航天員劉雨萍，她和甄正一樣，身體不動，小心翼翼觀察周圍情況。

“請上車的乘客往車廂中部走。本次列車終點站為：機場北。下一站：林和西，可換乘APM線?！?/p>

夾雜著普通話、粵語和英語的地鐵報站提示音讓甄正和劉雨萍立刻意識到自己在什么地方，人潮從站臺涌進來，他們不約而同踮起腳看向站臺墻璧上的字，然后參考車廂門上方的顯示屏的站臺名，這才敢真正確定下來。

“體育西路站?！比肆魍频脛⒂昶季o靠著甄正，“我以前來過廣州接受心理治療，那時圖新鮮坐過一次地鐵，就是經過體育西路。之后我寧愿打車也不坐地鐵，太遭罪了?！?/p>

這不是甄正第一次坐地鐵，在北京他坐過很多次，但體育西路擁擠程度他是第一次遇到。他舉起雙手抓住上方的把手，不自在地左看右望，“劉姐，你覺得這一關內容跟什么有關？”

“先別急著確定答案的方向。第一關看似跟世界起源有關，結果是圓周率，第二關以為跟生命起源有關，結果是物質無限可分。弟弟，在《真理》，第一直覺都是錯的?！眲⒂昶嫉故谴蠓?，一點不介意和甄正的身體湊在一起，“隔三年終于再次開啟第三關，委員會給我們多準備兩臺營養液，我們在第三關最長能待九天。如果不是浸泡營養液過久會導致免疫系統超敏，信不信委員會愿意讓我們一直待下去，直到找出正確答案。所以我們不急?！?/p>

兩人說話聲音很小，嘴對耳，耳對嘴，竊竊私語，看上去像極了一對美妙的姐弟戀。

“先聊一聊你的事。”劉雨萍用手肘頂了頂甄正的肋骨下，打趣說：“小甄，你夠囂張的啊。張教授跟我說了你的事，過了第一關就想拿錢，拿到錢了就假模假樣表示不參加《真理》，拿到了中科大入學資格你才滿意。這次呢，你又打什么算盤??？嘖嘖，當時張教授表情太精彩了，我就喜歡看這種不爽又無可奈何的表情。”

甄正急得想解釋，劉雨萍又說：“不用跟我解釋，我不是在嘲諷你。從第二關出來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心理問題，我能理解?！?/p>

“劉姐，難道你也……”

“恩，我三年前就不再執行航天任務，精神有問題的人上不了太空。”劉雨萍說得從容，“是太空幽閉癥。通過第二關后，我每次參加太空模擬試驗都會感覺重新回到第二關，深邃太空中身體一次又一次分裂，我不僅無可奈何，還逐漸麻木。最嚴重的一次我的身體出現應激反應，口吐白沫，癲癇，有幻覺……老實說我很不爽，要是當初沒答應參加這吃屎的《真理》探索任務，我現在應該在火星基地那邊度假，而不是被組織安排去各個地方看心理醫生，就為了等下一個通過第二關的人?！?/p>

甄正想說什么，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劉雨萍笑了笑，拍了拍甄正肩膀，說道：“怎么樣，聽了別人痛苦，是不是讓你開心了不少？放輕松，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但我知道以你這樣的狀態不太可能通過第三關。媽的，《真理》就是一條不能回頭的黑路，我們都是這條路上的人，能做的就是盡可能走到終點，千萬不要在半路停下，因為停在路邊的人有好多都進了精神病院?！?/p>

說實話，劉雨萍安慰的效果很差勁，但甄正卻很受用。甄正內心那個由恐懼、茫然和著急糾纏形成的死結就這樣被簡單粗暴的解開了，他知道經驗豐富的航天員的性格不可能這么“直爽”，唯一的解釋是第二關對劉雨萍造成的心理影響比她說得嚴重，劉雨萍在長期自我調節和內心抗爭中發生性格變化。

那他呢？

《真理》是否改變了他？

突然甄正想起了每次進入《真理》都會看到的簡介：生存是一種幸運，進化也是一種幸運。進化是更深刻的生存，是更苛刻的幸運。

可能是時隔三年重回《真理》，劉雨萍并不急著找答案，甄正也在消化他的若有所思。

兩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探索第三關。

“列車即將到站：林和西站。請從列車前進方向的左門下車?！?/p>

地鐵停戰，車廂外是人海，車廂內是好不容易平息的人潮，人潮少出，人海多進，海潮交匯，甄正只覺得更擠了，甚至他被擠得踮起腳，而且不受控地往不受控的方向移動。甄正往旁邊看，劉雨萍不見了，看來他們被海潮沖散，散得徹底，他怎么找都看不到劉雨萍。

擅游者清楚溺水時人無法思考，只有鼻子露出水面的剎那，理智才恢復顯性。甄正在車廂的海潮中窒息，直到離開京溪南方醫院站才恢復思考能力。之后經過一兩個站，車廂的人少了一半，座位依然沒有空位，但可以自由走動了。甄正第一時間去找劉雨萍，他走遍每一節車廂都沒找到劉雨萍，這才反應過來劉雨萍下車了。

劉姐為什么下車？她找到了這關的內容嗎？

“列車即將到站：嘉禾望崗。請從列車前進方向的左門下車?！?/p>

甄正找到空座坐下，從地鐵路線來看，還有三個站就是終點站了，這里應該算是廣州的郊區。他靜下來觀察所能觀察到的一切，嘗試找到第三關的線索。

“原來廣州和北京是一樣的?！?/p>

甄正就坐在一個位置上，經過一個又一個站，看著許多人上車許多人下車，觀察那些站著的、坐著的、蹲著的人。除了報站時念的站名和方言不一樣，其他都一樣，都有穿著精致西裝、皮鞋（高跟鞋）的商務精英，穿著廉價西裝，背著學生書包，腋下濕了一大片的應屆畢業生；都有剛從工地出來，或者趕去工地的建筑工人，他們一般都坐在靠邊的座上，或是不敢坐下靠在門邊，身體蜷縮，腳下有一個沾滿干涸水泥的膠桶，身上綠色工服被石灰撲成淺綠色；還有準備去買菜的老婆婆，懷著孕手上還牽著兩三歲小孩的女人，還有約會的男男女女。

甄正還以為廣州地鐵跟北京地鐵不一樣，沒想到都一樣，或許發達城市的地鐵車廂的畫面都一樣，他還以為靠觀察就能找到線索，結果一點頭緒都沒有，看來劉雨萍比他聰明，早早的下車了。

“列車即將到站：同和。請從列車前進方向的左門下車?！?/p>

地鐵已經到過終點站，把終點站變成起點站重新出發。甄正看向顯示屏確認時間，16：10，他進入第三關已經超過一小時，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同和站下車。

甄正在站臺看著地鐵駛去，不由得有了些煩躁。

“為什么……”

在地鐵安保人員好奇和戒備的目光下，甄正開始檢查站臺，一寸一寸的檢查，一個人一個人的檢查。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他只知道不找肯定沒有結果，找了，也許當線索出現時，他能準確識別。

情況就像回到第一關，三號線從機場北到體育西路一共十五個站臺，每個站臺面積百平米以上，每日人流量近乎萬，甄正全都檢查了一遍，耗時整整五天，他從來不缺乏這方面的耐心。

可惜這次天平沒向窮舉法傾斜。

他發現兩個線索——

線索1：第三關的一天并不是二十四小時，而是從早上六點十分到晚上十一點三十分為一天，剛好是地鐵三號線的運營時間。

線索2：第三關的活動范圍只有地鐵車廂和站臺，離開站臺的電梯和樓梯在他眼里是一片虛無。他知道這是來自《真理》主辦方高級生命的警告，警告他不要去站臺和地鐵以外的地方。他不知道無視警告的后果，也許是直接判定通關失敗，也許是死亡，都不是他能承受的后果。

顯然，與其說是線索，倒不如說是設定，是《真理》第三關的游戲邊界。

“正常，每個人的行為模式正常，每個站臺正常，地鐵正常，到底哪里不正常？”

說到后面甄正幾乎是怒吼出聲，周圍乘客紛紛一邊用怪異眼神看向他一邊遠離。甄正越來越煩躁，煩躁得他已經把周圍的人當作游戲NPC。他看向車廂玻璃，玻璃倒映的他就像是求職失敗的應屆畢業生，或者是被解雇的中年男子，他沒有求職失敗和被解雇的經歷，但他在地鐵里遇到過求職失敗打電話給父母傾述的應屆畢業生，以及被解雇的中年男子崩潰地喃喃自語，坐過一站又一站，就是不肯下車。

“列車即將到站：體育西路。請從列車前進方向的左門下車?！?/p>

玻璃的黑色背影漸漸被站臺取代，人潮涌下，人海倒灌，已經習慣的甄正握住把手巋然不動，他的身體學會了怎么在海潮中保持坐標不變。

地鐵靠站停留時間一般在一分鐘以內，人少時三十秒，人多時一分鐘。

“請上車的乘客往車廂中部走。本次列車終點站為：機場北。下一站：林和西，可換乘APM線?！?/p>

“嘀嘀嘀”的倒計時提示音響起，一動不動的甄正在車廂門關閉前突然表情猙獰地推開人群，沖出車廂，踉踉蹌蹌地停在離開站臺的樓梯前。他的注意力沒有一點給予樓梯，而是全都獻給了樓梯前掛在天花板的巨大時鐘。

“怎……怎么會？”

甄正看著時鐘，秒針在正常地行走，分針指向“3”，時針指向“6”，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得像個笑話。

“你沒有看錯。”

甄正順著聲音傳來方向看去，他看到了劉雨萍。

“本來我也以為我看錯，直到我看到了你，你也在盯著這個鐘，我們倆都看錯的概率很低?！眲⒂昶汲缯α诵?，然后她也抬頭看向時鐘，深吸一口氣，說：“在車里的時候，秒針沒有動，對吧？”

“恩，我差點沒反應過來，是關門的倒計時聲音提醒了我?！?/p>

甄正緊緊盯著劉雨萍，仿佛挪開視線劉雨萍就會消失。五天未見，劉雨萍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整齊的頭發亂了，眼角的疲倦和眉心的焦躁都在述說同樣的故事。

“劉姐，這段時間你去哪里，你怎么……突然不見了?！?/p>

“那時我看到有個變態用手機偷拍女生裙底，我把他逮下車交給了安保，當時地鐵門快關，我沒來得及跟你說。小甄，《真理》的所有關卡都發生在現實世界，雖然有奇怪的規矩，不可思議的事，但我們都在現實世界。第一關是拉格朗近日點，第二關是在太陽系旁邊生成的空白星系，可以用天文望遠鏡觀察到。第三關，也就是現在，我們就在廣州的體育西路地鐵站！所以有些事該做的還是要做，當然，不該做的事千萬別做?！?/p>

劉雨萍忽然嚴肅地對甄正說，甄正愣了幾秒反應過來，連忙解釋：“劉姐，我……什么都沒做，你放心。”

劉雨萍恢復輕松語氣，笑道：“別緊張，我就是提一嘴。我也沒想到我們這么難重遇?？磥碓谶@里，如果沒有聯系方式，咫尺就是天涯?！?/p>

十五個站臺，每日上百萬的人流量，至少同時十輛地鐵行駛，每輛地鐵六節車廂，這些都是現代對咫尺天涯的注解。

很顯然，剛才劉雨萍和甄正都在同一輛地鐵的不同車廂，如果不是都注意到時鐘的問題，他們很可能在第三關都不會再遇見。

“是啊，咫尺天涯……”

甄正抬頭看向時鐘，劉雨萍也是。在他們的視野中，時鐘的秒鐘以每秒一小格的標準速度移動，一切正常。

“時鐘，秒針，或者時間。我們要逐一驗證?！眲⒂昶伎戳搜蹜覓霯EC顯示屏，上面顯示下一班地鐵還有三分鐘到站，“沒剩多少時間，我們要抓緊了。”

還剩四天。

地鐵到站，他們上車，在車廂內看向站臺的時鐘，果然秒針沒動……整個時鐘都沒動，時鐘作為時間度量器仿佛失效了。

“現在是六點二十一分四十五秒，記住了。”

“恩。”

甄正明白劉雨萍的計劃，通過幾個站臺的時鐘顯示的時間互相參考，可以得出到底是“時間”有問題，還是“時鐘”有問題，或者是極端情況，是“秒針”出了問題。

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不是每一個站臺都懸掛著時鐘，林和西站沒有時鐘，廣州東站沒有時鐘，到了燕塘站他們才看到時鐘。

“六點三十分十三秒，十四，十五，十六……”

甄正和劉雨萍站在燕塘站臺的時鐘下方。甄正不厭其煩的確認時間。

“三號線地鐵有多種交通線路，來往于機場北和體育西路是其中一種，總時長約四十分鐘，共十五個站，考慮到靠站時間，地鐵通過兩個站的平均時長大約三分鐘。我們從體育西路到燕塘剛好三個站，所以時間沒問題，有問題的是時鐘?！?/p>

劉雨萍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說道：“但我們下車前都看到這個鐘的秒針也沒有動，是我們下車了才動。所以……當我們在車上時，時間正常，時鐘不動，我們下車后，時間依然正常，時鐘才正常運轉。小甄，你有什么看法？”

甄正目瞪口呆看著劉雨萍。

劉雨萍笑道：“別告訴我，我們分開的五天時間你一點事都沒有做。”

甄正頓時知道劉雨萍在過去五天都做了什么，他一邊深呼吸一邊思考，“時間正常，但是時鐘不正常？”他覺得這種猜測浮于表面，時鐘作為測量時間流逝的人造工具，代表的是客觀規律的體現，而不是客觀規律本身，“劉姐，你知道哪些有關‘時間’的科學猜想或理論？我知道的就一個，相對論?！?/p>

“古代希伯來哲學的時間循環猜想，線性時間猜想，柏格森的真實時間猜想。”劉雨萍說：“我們的思路走到一起了，但我不認為是相對論。相對論的前提是速度接近或等于光速，不適用現在。小甄，你聽說過弦理論嗎？”

“完全沒有。”

“弦理論認為自然界的基本單位不是粒子，而是極為微小的弦，弦的振動和運動產生基本粒子。關鍵是弦理論中有一個重要的猜想——多維宇宙。多維宇宙的第四維度……就是時間?！?/p>

甄正懵懂的表情老實承認了他沒聽懂弦理論，但他聽出來關鍵是第四維度，“第四維度跟第三關情況有什么關系？”

“我們在車里時，時鐘不動，可以認為是時間沒有正常流逝，而當我們下車了，從車廂來到站臺，時間和時鐘才恢復正常。”此時車廂門關閉的倒計時提示音正好響起，劉雨萍看著關閉的車門，說：“可以理解成，地鐵就是第四維度，也就是時間的具象體現。我們走進地鐵就等于來到第四維度，所以時間不會走，因為過去、現在和未來都變成了三號線地鐵。”

第三關毫無疑問和時間有關。

“劉姐，你的觀點能驗證嗎？”

“不能，在這個吃屎的地方，什么都驗證不了！”

甄正頓時不知所措地看著劉雨萍。

劉雨萍不耐煩地說：“不是針對你，也不是針對《真理》，是我的老毛病犯了。我的太空幽閉癥跟‘錯位’有關，時間、空間的不確定和錯位都會讓我犯病。第二關，可以理解吧。從我發現第三關時間錯位的那一秒起，我的情緒就開始不受控了。難怪張教授昨天讓我去看心理醫生，原來麻煩在這。小甄，我先把話跟你說完，‘第四維度’就是我現在能想到的答案，地鐵?？空局挥幸环昼?，沒辦法驗證是不是車廂內外時間流逝速度不同……”

說到這里，劉雨萍帶著猶豫停頓了幾秒，說：“以我接下去的狀態很難冷靜思考了，再待在第三關也無濟于事，所以我隨時可能離開。小甄，你明白嗎？”

“明，明白?！?/p>

“那我就放心了。”

劉雨萍呼出一口氣，然后既小心又堅定地走到椅旁休息，甄正想過攙扶劉雨萍，但劉雨萍不讓。

“心病還需心藥，《真理》是我的病也是我的藥，《真理》的規矩多得離譜，進來的次數有限，我要試試能不能治好自己。”

這是委婉的逐客令，代表短暫的重逢后，甄正又要自己行動。甄正沒有心理準備，他走了一段路后突然回頭看向劉雨萍。劉雨萍雙手放在膝蓋上上靜靜地坐著，與來往人群形成鮮明對比，仿佛站臺變成了無序的混沌，而她是混沌中的絕對坐標。

《真理》帶來了希望，也帶來了苦難。

那我的苦難是什么？

還是說，“真理”本就是希望和苦難的代表？

甄正走進地鐵，他要去尋找自己的答案。其實他不太認可“第四維度”的說法，或者說任何未經驗證的答案都不能讓他認可。既然劉雨萍不去驗證，那他就親自驗證。

如果地鐵就是第四維度，既是過去和未來，也是現在，那應該存在具體的方法讓他在地鐵中抵達過去和未來，而不是概念性的用時鐘停止運轉表示時間靜止。

地鐵的長椅上，甄正左邊是一對帶孫子的老人，小孩很調皮，老人很窘迫，右邊是一對年輕情侶，兩人手挽手自顧自的玩手機。現在不是高峰期，地鐵走廊的人不多，一個扛著折疊式越野自行車的年輕人停在甄正面前。甄正習慣性地觀察周圍，想的卻是別的事。

他想起被他認為是游戲設定的兩個線索。第三關的一天等同于地鐵的一天，從早上的六點十分開始，到晚上二十三點三十分結束，如果地鐵確實是第四維度，那每一天的更迭應該有指向性。

驗證的方式很簡單，分別在地鐵內和地鐵外待一天，然后看日期有沒有變化就行了。

第六天，甄正一直坐在地鐵的同一個位置，直到晚上二十三點三十分。期間地鐵許多次經過燕塘站，每次甄正都會看向劉雨萍的位置，看到劉雨萍一直都在，他既開心又擔憂，這讓他很自責。

第七天，甄正就在燕塘站待了一天。

當時鐘突然從二十三點三十分跳到六點十分時，原本空空蕩蕩的站臺不知不覺多了幾位乘客。甄正來到一個在等第一班地鐵時玩手機的乘客后面，偷看手機顯示的日期，然后跟站臺顯示屏的日期對比，確定了事實。他來到劉雨萍身邊坐下，說：“今天是一號，昨天是三十一號，前天是三十號，地鐵站和乘客手機對的上時間。劉姐，第四維度的猜想可能不準確。”

“你說的是充分條件，不是必要條件。”

“但是驗證過了，對不上！”

一直閉眼的劉雨萍忽然看向甄正，她的眼里全是疲倦，還有心悸。

“小甄，你很喜歡求證，這是好事，真的，我希望你能一直堅持下去。第一關，哦，我聽說你跑到數字大陸的左上角盡頭才確定答案，但其實只有你這么做。第二關，難道你在第二關有驗證什么嗎？還是你聽說過有人在第二關驗證了‘物質無限可分’？我說這些是為了告訴你，不是所有玩家在《真理》都會通過驗證找答案，答案也不是只有通過驗證才能找到。很多時候有百分之三十的把握就夠了，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甚至百分之六十，都應該賭一賭，賭輸了也沒關系。你還記得進游戲時看到了那幾句話嗎——生存是一種幸運，進化也是一種幸運。進化是更深刻的生存，是更苛刻的幸運。運氣，本來就是追尋真理過程中不可缺的一環?！?/p>

劉雨萍頓了頓，嘀咕著補充一句：“不是所有事都能驗證的。”

甄正沒有回應劉雨萍的這句話，他不是個偏執于求證的瘋子，他就是不習慣放棄。

“我有一個想法，劉姐，你想聽嗎？”

劉雨萍重新閉上眼睛，沒有回應。

“相對論，鐘慢效應?！闭缯f：“劉姐你說相對論適用的前提是運動速度接近或等于光速，地鐵顯然不是，但在你的想法下，地鐵既然可以是第四維度的具象，我覺得地鐵也可以是一個運動速度接近或等于光速的特殊維度，對吧？因為我們都沒辦法通過感受判斷區別。”

甄正停一會，看到劉雨萍還是沒有說法的打算，他繼續說：“我對鐘慢效應的認識來自雙生子佯謬，劉姐你一定比我更了解。假設地鐵就是那艘以光速直線飛行的飛船，站臺就是地球，那就可以解釋為什么我們在地鐵里看到站臺的時鐘會不動，其實不是不動，而是走得慢了，地鐵停靠站時間太短，我們沒有足夠時間觀測，如果時間長一點，也許我們觀測到秒針移動?！?/p>

“你主觀修改了已知條件?！眲⒂昶纪蝗徽f，“我們只看到時鐘沒動，但你假設時鐘不是沒動，而是動的慢了?！?/p>

“高中老師教我的，假設要大膽?！闭缯Φ溃麤]說下半句：求證要小心。

“你沒辦法驗證?！?/p>

甄正很想反駁，可反駁的想法怎么也沒辦法在嘴里變成話，他只能氣餒地說：“對……”

無論是第四維度還是鐘慢效應，都沒有條件在第三關驗證。想要驗證鐘慢效應，除非甄正在地鐵站創造一起事故，使得靠站的地鐵停止運營，讓他有足夠的時間在地鐵里觀察站臺的時鐘究竟會不會動。

可是，這里是真實的世界，這里真的是廣州三號線的燕塘站。

廣州三號線的乘客多得離譜，不分性別不分年齡不分職業。甄正沒來過廣州，但他想如果要對廣州做數據調查，不管是什么類型數據統計，只要來廣州三號線就好，這里有著最合適的統計集合。新一班地鐵到站了，擠滿地鐵的人洶涌下來，排隊的總能有人偷竄上去，上和下同時進行，就像那道同時排水和進水的數學題。

甄正現在的無力感就像小學時做同時排水和進水的數學題，抽象的畫面讓他無暇想其他事。他能關心的也只有身邊的人了。

“劉姐，你……治好你的病，了嗎？”

劉雨萍突然睜開眼看向甄正，看到甄正臉上的表情，她笑了笑，說：“小甄，別放棄，也別聽我這個瘋婆子的話?！?/p>

“劉姐……”

“真的，別放棄?！眲⒂昶贾赶蚣磳㈥P門的地鐵，“去，去求證，一定有辦法的求證的。”一邊說，劉雨萍一邊推甄正。

甄正下意識看向地鐵，“可……”當甄正回過頭，卻看不到劉雨萍了，這張長椅上只坐著他一個人。

他怎么可能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事，就在一點幾秒前，就在他看向地鐵時，劉姐提交了答案，離開了《真理》。他不怪劉姐用這種方式離開，也不怪劉姐沒分享答案，不要臉的人才會向隊友予取予奪。他后知后覺意識到劉姐的“自愈”并不順利，留在游戲的她是痛苦的，回到現實她才會舒服些，是他的那句話讓劉姐決定離開游戲，因為劉姐不想耽誤他。

熟悉的，也陌生的感覺浸沒了甄正，他的父親也是這樣，一直都是這樣，為了不耽誤他，選擇自我犧牲。

“不是所有事都能驗證的……嗎？”

第三關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甄正承認他動搖了，也許他的思想妥協了，但十幾年的生活慣性讓他沒有匆忙提交答案，他還想再等等，哪怕只是在椅子上呆坐到營養液被耗盡，裝作一副自己從未放棄的樣子也行。

還剩兩天。

最后兩天，甄正在三號線地鐵的各個站臺流浪，他還是什么頭緒都沒有。

第九天晚上，一名保安在和甄正對視。保安在地鐵里，甄正在地鐵外。保安好奇為什么明明地鐵到站了，這名乘客卻不上車，還在站臺上對著車廂發呆。

保安看了眼手表，說：“先生，已經過了十一點，這是最后一班地鐵了?！?/p>

甄正這才意識到時間到了，當地鐵從體育西路回到機場北，第九天結束，他也該提交答案了。“謝謝，我不坐……”甄正的目光突然瞥向保安的手表，那是一枚很普通的手表，表盤為白底，數字和指針都是黑色，隔著敞開的車門，甄正清楚地看到手表顯示的時間。

十一點零二分四十一秒。

甄正盯著手表看，一秒過去，二秒過去，三秒，四秒，五秒……還是十一點零二分十一秒！

“先生，你要知道時間嗎？現在是十一點三分，呃……”保安看甄正還在盯著他的手表，“零……五六七秒?！?/p>

甄正再一次回過神，“謝謝?！彼枰J真地對保安道謝。

車廂門關閉，地鐵駛進黑暗，甄正置身于站臺白熾燈的光明中。

原來這么簡單，居然這么簡單。

根據雙生子佯謬，以光速或接近光速航行的宇宙飛船與地球形成慣性運動關系，宇宙飛船的航天員看向地球，會發現地球的時鐘走慢了，同樣的地球上的人看向宇宙飛船，也會發現宇宙飛船的時鐘走慢了。

既然在地鐵看站臺的時鐘（時間度量器），時鐘失效，那么在站臺看地鐵的時間度量器，地鐵時的間度量器會不會失效呢？這么簡單的對比參照實驗，為什么之前他沒想到？

明明一個簡單的實驗就能對“第四維度”和“鐘慢效應”進行證明和證偽。

甄正想起以前用手機看某位中科大教授直播科普鐘慢效應，正好在教授說完基本概念后準備用雙生子謬論側面介紹鐘慢效應時，他的手機畫面突然卡頓了幾秒。正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卡頓，原本沒聽懂的甄正直接理解了鐘慢效應。

按照鐘慢效應的定義，可以把直播觀眾——也就是“我”當作相對靜止的觀測者，主播——也就是科普教授當作相對于“我”進行相對運動的目標，而直播間就是“我”的觀測方式。實際上“我”和科普教授的時間是同步的，但由于直播間卡頓，連著三秒直播間都在顯示第一秒的畫面，于是“我”觀測下的科普教授的時間變慢了，因為我過去三秒，教授只過去了一秒。

“是你卡頓了，還是我卡頓了？”

甄正朝站臺時鐘喃喃自語，然后提交答案——鐘慢效應，相對論。

鐘慢效應屬于相對論，甄正不知道三號線地鐵是否還存在相對論的其他現象，為了保險起見，他把兩個答案都填上。

答案已經提交，無論對或錯都沒有回頭路，所以甄正無所謂了，他在等《真理》的回應，把他送回現實或是通知他過關。等待時他一點不緊張，反而前所未有的輕松，仿佛有什么無形的，透明的，無處不在的壞東西消散了。但很快他又緊張起來，黑暗隧道忽然出現亮光，才出發不久的最后一班三號線地鐵居然回來了，站臺的光明擁抱了他，此刻也擁抱了三號線地鐵。

車廂門打開，保安還是站在那個位置，面無表情地與甄正對視。

甄正堅持住了與保安對視，雖然變化在預料之外，可事情的發展還在他預料之內。

“人類，你通過第三關。作為獎勵，現在，說出你的愿望?！北０舱f。

“治好我爹！”終于來到這一步了，唐霍沒有騙他！緊繃的牙關在遏制口腔和鼻腔發聲，甄正只有用盡全身力氣大吼，才能把早就準備好的這四個字說出來。

保安把手伸進狹小的口袋，拿出來一個手掌大小的硬盤，并把硬盤遞給甄正。

甄正看著硬盤遲疑了一會，他不該遲疑的。

保安的聲音再度響起：“人類，謹聽。下一次進入《真理》，你將直接面對我，把第四關的答案告訴我。第四關的問題是：真理是什么？”

“真理？”

高級生命怎么能用這么輕松的語氣說出這么宏大的命題。

“等一下，我還有……”

不多給秒的時間，甄正被扔回了沉浸艙。

“沉浸艙的待機燈亮了，甄正已退出《真理》。”

“甄正的臉頰、脖子、腰腹和小腿皆有不同程度的紅斑，疑是超敏反應，通知準備特效藥?！?/p>

“甄正的狀態不對勁，疑是精神問題，通知心理組做好準備?！?/p>

若干醫護人員將甄正從沉浸艙扶起來，張教授、孫依和劉雨萍都圍在了甄正附近，不停地說著什么，甄正沒任何回應。甄正聽不到任何人說的任何一句話，離開沉浸艙后的他正好與待在墻邊的唐霍對視，然后他的視線一直死死盯著唐霍，當醫護人員松開他的剎那，他往唐霍飛奔而去，一只手攥著衣領將唐霍舉起來，另一只手拿著硬盤擺在唐霍面前。

“你騙我?！闭缯缓穑骸澳泸_我！”

“對不起。”唐霍毫不避諱甄正的羞怒，或者說他在直面甄正的反撲，沒有絲毫逃避?！暗屇愀赣H徹底恢復健康的方法，就在硬盤里?！?/p>

“我以為，我以為……”

“甄正，恭喜你通過了第三關?！?/p>

“你！”

一雙白皙手掌握住了甄正的拳頭，緩緩往下按，直至甄正把唐霍放回輪椅，孫依看著流下眼淚的甄正，擔憂地說：“我不知道你和唐博士的事，但事情在變好，不是嗎？”

是啊，事情確實在變好，雖然唐霍避重就輕誤導他以為《真理》能像神一般實現他的愿望，讓他迫不及待地參加第三關，但他知道清楚唐霍沒有撒謊，治療他爹的方法一定在硬盤里面，即便他不知道硬盤儲存了什么。

不一會兒，甄正看到了張教授。張教授激動得面紅耳赤，甚至有難以自控的跡象，甄正覺得張教授很想瘋狂地親吻他，如果張教授沒有努力克制內心的波瀾的話，最后甄正看向目光灼灼的劉雨萍，“劉姐……”

“我沒過關，別安慰我！直接說，你的答案是什么？”

“相對論，鐘慢效應?！?/p>

就像沸水被瞬間冷卻，劉雨萍的眼神一瞬間變得迷茫。相對論也好，鐘慢效應也罷，她記得甄正在第三關提過不止一次，但那時她的精神狀態讓她聽不進去。

幸好，我沒有耽誤他。

“生存是一種幸運，進化也是一種幸運。進化是更深刻的生存，是更苛刻的幸運。”劉雨萍喃喃，隨后自嘲地笑道：“原來是這個意思啊，果然，幸運啊……”

第六章

真理硬盤的解讀工作已經進行了七天。真理硬盤——這是《真理》委員會對甄正從《真理》拿回來的硬盤的稱呼。聽他們說，以人類現有的容量最大的硬盤都無法儲存真理硬盤信息的百分之一，所以硬盤是《真理》根據人類現有科技程度而呈現的儲存工具，如果放在秦朝甄正拿到的可能是一塊木簡，如果是清朝可能是一本書籍，而這塊木簡或這本書籍記載的信息一定比木簡或書籍儲存信息的極限要高多無數倍，解讀真理硬盤就像從一塊木簡上讀出《永樂大典》的全部內容。

尤其是真理硬盤儲存的都是超時代信息，這讓解讀工作變得艱難。沒人妄想一次性完成解讀，只要能解讀，不管能解讀多少，都夠了。

“小甄同學，解讀工作有了初步成果?！?/p>

居然是張教授親自來匯報解讀進展，甄正連忙站好了。

“目前聯合組對真理硬盤信息的解讀只有3%，已經成功解讀的技術確認與神經義肢、生化醫療和基因編輯相關。你放心，根據我們的協議，解讀信息涉及的技術一旦確定對你父親的病情有效，在技術落地應用后，一定會優先為你父親治療?！?/p>

“神經義肢，生化醫療，基因編輯?！闭缯J得這三個詞，但不了解這三個詞代表的領域，事及父親，他不喜歡這種似懂非懂的感覺，沒有安全感?！皬埥淌?，請問大約多少時間才能為我的父親進行治療？”

“這個，”張教授遲疑一下，拍了拍甄正肩膀，說道：“小甄啊，你參加《真理》第一關時是十月中旬，短短一個月你連過三關，成為全球第三個通過第三關的人，這很了不起?！?/p>

“什么！我是全球第三個……”

“你不知道？”張教授很滿意甄正的反應，“也是，因為時間太短，很多你應該了解的事都沒有了解。本來在你通過第二關的時候，我應該把一些事告訴你，但那個時候你鬧別扭……后來你通過了第三關，按照規定，應該讓另一個同樣通過第三關的人帶著你?！?/p>

“啊？”

“因為《真理》規矩的限制，同水平的人交流才能暢所欲言，我和你說太多有可能害了你。小甄，在你之前有兩人通過了《真理》第三關，第一個是挪威的退役宇航員，可惜他還沒探索第四關就在五年前去世了。第二個是……”

甄正突然知道張教授要說出誰的名字了。

“是唐霍?！睆埥淌谡f：“你去孫主任，她會帶你去見唐霍。正好，唐霍也想見你。”

如果可以，甄正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唐霍。自從接觸《真理》，很多事甄正總是后知后覺，他不喜歡后知后覺。之前甄正想不明白唐霍為什么要騙他，唐霍已經是通過第三關的人，隨時能去第四關，多了一個他難道有什么好處嗎？如果唐霍是出于大義的角度才欺騙他，那唐霍完全可以用更好的方式，欺騙反而是最次的手段。

直到聽了孫主任介紹唐霍，甄正才知道唐霍欺騙他的原因。

“唐博士是個天才?！睂O主任斬釘截鐵地說道，毫無保留的展示她對唐霍的崇拜，“他是北京大學最年輕的教授和博士生導師，曾經是現代最有前途的物理學家。”

“曾經？”甄正注意到了這個有些突兀的詞。

“恩，天妒英才，唐博士年輕時遭遇車禍，半身截癱，還因為神經系統損傷導致下肢肌肉萎縮。之后他參加《真理》，半個月連過三關，拿到真理硬盤。他轉型從事虛擬現實技術的研發，并且負責自己帶回來的真理硬盤的解讀工作。很多人都覺得如果唐博士沒有轉型，今年才四十五歲的他一定是了不起的物理學家?！?/p>

甄正忽然問：“唐博士工作地點是北京嗎？”

“不是，唐博士在我們中科大任職，平時他都在研究院。甄同學，你想見唐博士的時候跟我說一聲就行，我帶你過去。”

甄正可以確定唐霍的目的是他帶回來的真理硬盤，唐霍不一定確定他能通過第三關，但如果他能通過第三關，無論他許的是什么愿望都大概率和父親有關，而唐霍的病情與他父親相似，如果真理硬盤的技術可以治好父親，也一定能治好唐霍。

難怪唐霍要專門去北京，難怪唐霍要專門騙他。

不過有件事甄正沒想明白，唐霍曾經也有向《真理》許愿的機會，為什么唐霍拿回來的會是虛擬現實技術？

“孫主任，您是不是沒機會參加《真理》了？”唐霍的事在腦子轉一圈就被甄正拋諸腦后，甄正忽然想起從他參加第一關到現在，孫主任幾乎全程陪伴。

“恩，還沒參加就知道得太多，沒資格了。”孫主任聳了聳肩膀，“不過是我的話，應該第一關都過不了吧。”

甄正不會忘記他的資格原本屬于孫主任。

“謝謝您?！?/p>

見到唐霍的時候，唐霍正在研究院走廊上駕駛輪椅“散步”。甄正走過去，問：“不回家過年？”

唐霍看到甄正時臉上出現一瞬卻顯眼的驚喜表情，“不敢回家，沒等到你，不敢回家啊?！?/p>

“那你豈不是得感謝我讓你回家?！?/p>

“確實?！碧苹粝肓讼?，鄭重地說道：“謝謝你。”

甄正收起不正經的態度，問：“什么事重要到你必須要先向我交待了才敢回家？”

“很多事，一件一件說?！?/p>

唐霍指向走廊，不等甄正反應，他駕駛輪椅往原來“散步”的方向駛去。甄正愣了一下連忙跟上，本來他還想幫唐霍推動輪椅，轉念一想他和唐霍關系沒好到這種程度，就算了。

“通過溯源，可以確定《真理》最早出現的時間是2018年，那時《真理》以3A游戲的形式出現在各個游戲商店，開發商和運營商顯示的都是‘高級生命’，而且游戲大小是0M，幾乎確定下載后《真理》就出現在磁盤里?！?/p>

“這么說，豈不是很多人都玩過《真理》？《真理》根本不是什么秘密，我們為什么要保密？”

“玩過《真理》的人確實很多，統計結果大約是一億七千萬人左右。不過作為一款游戲，《真理》顯然……一點不好玩，而且《真理》規矩是每人只有一次通關機會，所以接觸過的游戲玩家都給《真理》差評，你現在還能在網上找到《真理》評分……一星。接觸過《真理》的游戲玩家99%都倒在第一關，剩下1%倒在第二關，玩過《真理》的不能再玩了，又因為《真理》的規矩，這些游戲玩家向朋友提起《真理》就會導致違規，導致的結果是……據不完全統計，在《真理》委員會出現以前，全球大約有六億人已經失去探索《真理》的資格?！?/p>

唐霍突然轉彎向樓梯，樓梯旁邊居然有坡道，唐霍的輪椅在坡道上穩固抓地，穩定前進。他們來到二樓?！啊墩胬怼樊斎皇敲孛?，是個半公開的秘密。至于為什么保密，我記得是2024年，中科大有位喜歡玩游戲的博士生導師接觸了《真理》，倒在第三關，他想再玩一次，就想辦法去聯系游戲的運營商，運營商找不到就找開發商，結果開發商也找不到。這時這位博導已經覺得不對勁了。沒過幾年元宇宙游戲成熟，這位博導發現《真理》成了元宇宙游戲，他嘗試通過區塊鏈規則找到《真理》公司，結果他發現《真理》就像一個幽靈，區塊鏈上沒有《真理》半點痕跡，但《真理》又確確實實存在，他把這個發現上報了，沒過多久《真理》委員會成立，《真理》在各游戲平臺下架?！?/p>

“說下架就能下架？”

“說起來很奇怪，當時各國政府派頂尖專家調查《真理》，什么都查不到，但嘗試下架《真理》卻輕易就成功了，就像是……”

“《真理》在遷就我們?！?/p>

“對。”唐霍轉頭看向若有所思的甄正，說道：“你知道《真理》的規矩嗎？”

“不要以任何方式幫助別人通關《真理》?！?/p>

“你知道這個規矩如何判定嗎？”

“不知道，張教授沒說?！?/p>

“他不說，應該是那個時候你還不能知道，現在你能知道了?！碧苹艋剡^頭看向前方，說：“是《真理》的主觀判定，或者說是那個高級生命的主觀判定，它覺得你違規了你就違規了，沒有任何投機取巧的辦法。不管你在地下五百米的密室把通關答案告訴別人，還是利用摩斯密碼、手語、微表情都沒用，即便雙胞胎有心靈感應，一旦其中一個試圖用心靈感應告訴另一個通關答案，都會被它發現，判定違規，剝奪資格。現在你知道高級生命的身份了嗎？”

“字面意思，可能是神，外星人，高維生物……”甄正說：“這些不難猜。”

“猜測和肯定是兩回事，剛才我說的那些規矩，是全球無數科學家試出來的。即使是這樣，我們對規矩還是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所以不得不格外謹慎。你要注意，日常生活中千萬別說了不該說的，”唐霍停頓了一下，“算了，以你的為人，如果你說了不該說的，一定是你故意的?！?/p>

唐霍帶著甄正在二樓走廊兜一圈，上樓梯，來到三樓。

“真理是什么？”唐霍冷不丁地問，“第四關的問題，你有沒有想法？”

“我還沒想?！闭缯f的是實話，從第三關回來到現在，他沒有浪費時間思考第四關的事。

“那你現在可以開始想了，一邊想一邊聽我說。”

“你要說什么！”甄正停下來大聲地對唐霍說道。

“這個問題我琢磨了十年，或多或少琢磨出了一些東西?！?/p>

“閉嘴！”

唐霍沒有理會甄正，一邊駕駛輪椅“散步”，一邊說：“第一關，圓周率。圓周率有什么特點，無限不循環。讓圓周率以‘大陸’的方式呈現給我們，應該為了告訴我們，我們所處的‘世界’是規律的，規律性普遍存在于宏觀層面。因為圓周率看上去無限接近真隨機數，作為一個無理數，圓周率的計算沒有終點，同時又有無限不循環的特征。真隨機是沒有規律，但圓周率有規律的，而且規律清晰明了，π=C/d，只要有這個初中生都知道的公式，任何人都能算出圓周率小數點后第一億位，一千億位，九千九百九十九億位的數字。無限不循環就是圓周率的規律?！?/p>

甄正知道唐霍想做什么，他很想攔著，可他也很想聽下去。

唐霍繼續說：“第二關，物質無限可分，意思應該是規律性也普遍存在于微觀層面。不管在玩家被分裂成多少份，意識多么接近消失，但分裂本身是規律的，無限一分為二。我不知道為什么分裂后的身體變成微觀粒子后會以星系的方式呈現，但星系的運作的動力源于玩家的思想，這也是一種規律。但有一件事很麻煩，第二關的答案否定了量子力學。量子力學有真隨機的說法，也就是上帝會擲骰子，真隨機代表的是無規律。而且量子是最小的不可分割的基本單位，實驗結果已經證明量子力學是正確的?！?/p>

說到這里唐霍停了，他在跟甄正消化的時間。

“所以我的判斷不一定正確，甚至很可能是錯的，而且我沒想出來第三關的含義。相對論……代表了什么？但有一點我可以確定，真理的答案一定與前三關有關，前三關是在為第四關的答案做鋪墊，思考的時候既要把前三關當作一個整體，也要把前三關的每一關當作獨立的個案來看待?！?/p>

一口氣把該說的都說了，唐霍像是卸下負擔一般松了口氣，朝著甄正笑道：“之前我騙了你，現在我們兩清了?！?/p>

甄正對唐霍的印象變得很復雜。毫無疑問唐霍剛才說的都是他對《真理》思想的結晶，是他嘔心瀝血，經歷無數次辯證思考和思想實驗的結果，但凡他稍微自私一點，只要一點點，他可以理所當然地在甄正面前顯擺，或是指使甄正鞍前馬后，唯獨不需要傾囊相授。

“兩清了?！闭缯X得他也應該說些掏心窩子的話，“我知道你為什么要騙我。你需要我帶回來的技術治病，其實這是小事，無可厚非，我能理解?！笨吹教苹魶]有反應，甄正好奇地問，“你參加《真理》前已經癱……受傷了吧，為什么不許愿讓《真理》治好你？難度你篤定以后有人通過第三關，這個人還會被你騙，許的愿望還對你有用？”

“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時我蠢的像個智障。”

唐霍語氣空空的，像一股穿梭于過去和現在的風，“甄正，我聽說你很聰明，張教授和孫主任都說你是天才……年輕人該得意就得意，想笑就笑，沒必要裝老成，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的表情跟便秘一樣。算了，你別怪我打擊你，問一下張教授和孫主任，跟我比，庸才都算是抬舉你。”

被嘲諷甄正沒有反應，他覺得接下來的話唐霍不會再說第二次了。

“名和利……算了，不說這些。那時我接受不了現實，就逃避現實，不做科研，不見朋友，就把自己鎖在病房，天天在床上玩游戲自暴自棄。那時第一款元宇宙游戲剛上架沒多久?！碧苹綮o默了一會，“至少游戲里我是完整的，雖然畫質和內容都很差，但我是完整的。”說話這一句，唐霍的語氣才恢復正常，“我的導師擔心我沉迷下去，就讓我參加《真理》，不過我的經歷跟你們不太一樣。那時候除了游戲我對其他事都不感興趣，導師就把《真理》作為一款普通游戲推薦給我，我是后來才知道《真理》的特殊性。”

說到這里，唐霍得意地對甄正說：“我是一個人參加《真理》，那時還沒有營養液，我在病床上戴著VR頭顯，半個月連過三關?！?/p>

甄正重新認識唐霍，不得不承認，唐霍的確有得意的底氣。

“最后許愿時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元宇宙，現在回想起來，那時我把虛擬世界當成現實世界的代替，沒意識我就活在現實。”

唐霍和甄正在三樓轉一圈回到樓梯，他們走向四樓。研究所共四樓。

“你通過第二關的時候，委員會把你的資料給我看過，不管你當時愿不愿意參加第三關，我都會找你談一談。甄正，當時的你可能是我現實世界的希望?！?/p>

甄正笑道：“不客氣，舉手之勞。再過幾周我爹就能恢復健康，你也是?！?/p>

唐霍忽然打量甄正，眼神困惑，“幾周？這個時間數是委員會給你的？”

“委員會說等要等技術成熟，有問題嗎？”

“你對真理硬盤是不是有什么誤解？解讀是這么容易的嗎？”唐霍說道：“真理硬盤的解讀、研發再到落地有‘一十原則’的說法，如果真理硬盤內某項技術領先現在十年，如果解讀后不加思考，完全照搬套用，知識變成技術再變成產品也要一年時間，如果領先現在一百年，這個過程需要十年。我的真理硬盤有一項技術是‘微電子納米與神經元交互’，也就是把微電子納米以紋身方式附著皮膚上，實現隨時登錄元宇宙的效果。這項技術從研發到落地一共花了五年，但我們現在還沒弄懂這項技術的原理。”

甄正不知道“一十原則”，沒人跟他說過啊。

唐霍又說：“我本身也在負責我回來的真理硬盤解讀工作，整整十年，解讀進度才%，解讀得到的技術全跟虛擬現實相關。目前預估即使是最先進虛擬現實技術領先現在最多不超過兩百年時間，所以相關工作比較容易。你的真理硬盤目前涉及生物、醫療和基因，解讀難度只會更大，更別提研發的難度。”

“不會的不會的，我查過，現在的神經義肢、基因編輯和生化醫療技術都挺成熟。不會領先太多，頂多就領先幾年，了不起十幾年?！?/p>

唐霍欲言又止，說到底這事賴他，是他先欺騙甄正，讓甄正有過高的希望，現在希望的泡沫一點點破滅，受傷害的只有甄正。

“甄正，你跟我來。”

“好。”

甄正嘴巴上應著，下一秒他目瞪口呆，因為唐霍突然從輪椅站了起來，不是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而是非常自然地站起來，他看向輪椅，輪椅忽然化作無數光粒消散了。

唐霍笑了笑，正常往前走，說道：“來我的實驗室看一看?！?/p>

實驗室就在面前。跟在后面的甄正仔細觀察唐霍，無論是靜態的皮膚紋理，還是動態的行走姿態，全都正常無異，但這就是最反常的地方，一個截癱了十幾年的人，怎么說站起來就站起來了，就跟玩兒似的？

“唐博士，你以前都是裝的嗎？”

甄正問的時候正好和唐博士走進了實驗室，他毫無心理準備的看到了唐博士的秘密。偌大實驗室鋪滿電纜大小的信號線，三側墻壁是復雜得讓眼花繚亂的元件和電路板，最顯眼的是中間巨大的圓柱體玻璃罐，玻璃罐裝滿了淡黃色液體，里面浸泡著一個人……甄正全身起滿雞皮疙瘩，為什么會有另一個唐霍？

“不是?！?/p>

唐霍先回答甄正的問題，然后走到玻璃罐前面，轉身看向甄正。就在這時，玻璃罐里的唐霍忽然睜開眼，似笑非笑地看向甄正。

“這是我的真理硬盤中解讀出來的一項技術，原理有點像科幻小說中的缸中之腦。我是私下研究，除了你，沒別的人知道?！辈ＡЧ尥獾奶苹艚忉專骸斑@項技術讓我能操縱虛擬人物在現實世界生活，但耗資巨大，不能量產。我不計代價，用了十年時間，終于在七天前完成，實現了……完整的在現實世界生活的愿望。”

說這句話時，唐霍平靜得令人害怕。

玻璃罐里面的唐霍閉上了眼睛。

“可惜性能方面沒做到盡善盡美，離得太遠不行，精密動作的反饋和同步不足，需要我的思想主動跟機器適配。但沒關系，再過十幾年就是機器跟我的思想適配，再過久幾十年，說不定那時可以把思想上傳到網絡，我就能永生了。”玻璃罐外的唐霍往下坐，新的輪椅自動生成，甄正猜想坐輪椅這個舉動是唐霍讓思想跟機器適配的過程。重新坐在輪椅上的唐霍看向玻璃罐，說道：“甄正，我想清楚了，第四關的線索不能彌補你被我欺騙的損失，我可以重新做一臺一樣的機器給你父親，只要十年……不，七年就夠了。我保證，七年后你的父親會健康的在現實世界生活?！?/p>

許多想法在甄正腦海閃過，每一個想法都非常清晰：我爹并沒有下肢癱瘓，他能下地行走；我爹一定不喜歡泡在像尿一樣的水里面；我爹很完整，他沒有殘缺……

“我爹肯定玩不轉高科技，不用了?！?/p>

“確定不用？如果你指望你帶回來的技術治好，你的父親還要等很長時間，十年？幾十年也說不定？”

“不用，真的不用，謝謝?！?/p>

唐霍當然知道甄正拒絕的真正原因，他并不在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不必強求。

“既然如此，我送你回去吧，我的實驗室一般不招待客人。對了，你現在是全球第三個通關第三關的人，委員會已經把你的信息通報上去，過不了多久其他《真理》探索節點都會知道你，也會知道你帶回來什么技術，以后會有很多人找你，問你是怎么通過《真理》。甄正，你對《真理》探索計劃有多少了解？”

輪椅一離開實驗室，實驗室大門自動關上，甄正猶豫一會偷偷伸手觸碰輪椅，果然結果和他想的一樣，他碰不到輪椅，現在在他眼前的唐霍本質上是個虛擬人物，是一個完整的虛擬人物。

“不了解，沒聽說過?！?/p>

“這些應該是張教授跟你說的，他倒是省事，估計他是想我們多點接觸，目前有機會通過第四關的人不是我就是你了，我們確實應該多點溝通。第三關給人類帶來科技爆炸，誰知道第四關會為人類帶來什么驚喜?！?/p>

唐霍和甄正從樓梯下樓，如果甄正這時仔細觀察，就會發現輪椅實際前進距離比輪子轉動的總周長略長，這是同時出現不兼容和不同步的情況，唐霍顯然在努力地控制。

“《真理》探索計劃從十五年前開始，探索的成員主要是科學家。前十年《真理》探索很不順利，就出了兩個通過第三關的人，其中一個是我，其他的有兩成倒在規矩上，一成倒在第一關，四成倒在第二關，三成倒在第三關。到了第十一年，還有探索資格的科學家不足一百人，經常出現湊不齊人的情況。大家開始求變，主動吸納其他領域的精英和知識分子探索《真理》，包括宗教人士，各行專家，作家編劇，各國首富等等。西方有些探索節點認為成員組成是《真理》成功與否的關鍵，提出了探索《真理》的成員應該符合‘雙均原則’，也就是均膚色，均性別。以上的改變都沒有改變《真理》探索不順利的情況，這五年通過第三關的也就只有你了。其實到了現在，很多人都看明白了，《真理》就是難度高，所以通過的人少?！?/p>

下樓很快，甄正還在消化《真理》探索計劃，他們已經來到研究院外面，唐霍也下了逐客令，“該說的我都說了。甄正，委員會對我們探索第四關并沒有時間要求，什么時候準備好了就什么時候探索，你還年輕，還有很多事要做，不必著急。以后要是有關于第四關的想法需要和我溝通，隨時聯系我，但別再來這里找我了。”

甄正沒來得及說“再見”，唐霍連人帶椅畫作點點光粒消散，他猛地抬頭看向四樓，實驗室門前走廊上，唐霍正在向他揮手道別，而他分不清那究竟是不是真人。

“唐博士，既然你已經可以完整地生活在現實世界，為什么還要指望我？”甄正把疑惑喊出來。

唐霍居高臨下與甄正對視很久，然后用只有他才能聽到的聲音，喃喃道：“因為我也不喜歡泡在像尿一樣的水里?！?/p>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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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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